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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8/12/24

對於農村,做為一種有機體的理解與相信

[來自瓊齡]專欄 by 張瓊齡

父親是雲林縣林內鄉的子弟,有生之年,他從不曾帶我返回故鄉,僅有的幾次探親經驗,是跟著愛旅行的奶奶前去的。但是父親提過幾次,從前哪,三七五減租之前哪,只要往家門口一站,眼目所及之地啊,都是咱們家的土地啊!

可是呢,我聽奶奶說過,父親年幼時發高燒,似乎有長輩認為如果病得嚴重救不活,也就讓他去了吧!是奶奶不放棄,自個兒背著發燒的父親走夜路去求醫。我猜想父親應該沒真的經歷過身為富家子弟的日子,而是聽來的。父親至死,從沒提過要回故鄉,倒是說過想要海葬在當兵待過的澎湖。我不曾從父親口中聽過任何具體有關農村的事。

母親是高雄縣林園鄉的人,十三歲離鄉當學徒賺錢養家,九個兄弟姊妹中,就她一人長期住在台北都會中,她的價值觀裡,似乎是只有沒辦法的人才會一直待在故鄉。因此,當我在1995年選擇到花蓮鄉間生活,而她基於不放心堅持要跟過去看,當她見到我即將入住的是一處前不著村、後不著店位於秀林鄉的一處戒毒中心時(我初到花蓮,住在工作機構提供的宿舍裡),用著幾近絕望的口吻對我說:「你真的要把自己,埋沒在這裡嗎?」

我非常驚訝母親所說的話,「埋沒」兩字並不是日常用語,第一次聽到有人用閩南語提到這個詞;而我更驚訝的是,我住到鄉村裡,對母親來說竟然意味著「埋沒」。

來自於這樣的家庭背景,倘若我果真一輩子對農村沒有嚮往,沒有情感,那應該也是理所當然的。

我在二十七歲那年,決定要到花蓮去隱居了。原因有幾個,其中之一,是因為在求學階段讀過一本書,作者說:「人要隱居啊,得趁早,等到人老了,臺灣已經沒有好山好水了。」雖然那時候我對臺灣的了解不多,甚至還沒有去過東臺灣,但我深表認同,於是當我有機會因著工作的關係移居到花蓮去的時候,沒有太多的遲疑。

令我料想不到的是,明明是想要隱居的我,到了花蓮卻過著比在台北更加忙碌的生活,許多對於NGO的認識、理解和參與,都是在那個階段累積起來的,我因為每天只需要上班三小時,每天下午以及周休二日都是自己的時間(當時臺灣還沒實施周休二日,老闆是外國牧師,是我們機構自己的制度),我有很多機緣可以參與當地的NGO,最高記錄是同時參與五種不同性質的NGO。

我後來可以理解,花蓮也是年輕人口外流的地方,難得有我這樣逆向操作的人,又自己表明時間很多,義務幫忙做事、寫企畫、辦活動、編刊物、主持節目也都不要回報,當然名聲在圈子裡傳開後(花蓮實在不大),也就應接不暇了。

那段歲月裡,覺得自己還真有用,活得真是淋漓盡致啊!大概會的所有本事,全部都可以在不同的場合、不同的機構裡,派上用場。過去在台北當記者,認為自己除了寫文章什麼都不會,就算得到主管肯定,但還是覺得自己是可以輕易被取代的,然而,在花蓮的整個經驗是,即使是社區媽媽在開會,為了讓她們專心而自願在一旁幫忙帶小孩,不能參與討論,都還是覺得自己做的事很重要。

我在花蓮住的前半段歲月,當地是沒有7-Eleven的,當我看著財團的進駐,傳統的小店不是關閉就是加盟的時候,有半年的時間,我完全沒有辦法面對這件事。我很納悶,從十六歲就離家生活的我,7-Eleven根本是我的良伴,只要人不在花蓮,去到臺灣西部各地,見到7-Eleven都覺得很親切,也經常進去消費、繳帳單,但我就是不能接受7-Eleven進駐花東的事實。當我寫了一篇哀悼文,寄給東海岸評論雜誌刊登後,當天下午我就解除魔咒,進去7-Eleven買東西了。

難以解釋這是甚麼樣的心態,莫非意謂著我就這樣接受「臺灣最後的淨土已淪陷」的事實了嗎?

我住的地方,開門見山,五分鐘的車程就可以到最近的海邊,偶爾進城就是十五公里的路程,都已經是住在鄉間了,我還避開大馬路,故意繞遠路,走鄉間小路、產業道路,寧可多花時間、多耗油,這種習慣,一直延續到我後來搬回臺北,每天從中和騎車到位於木柵的文山社大上班時,也硬要半途彎進一處有樹木、有個小湖、小公園的社區繞一下,才願意拉回正途,進社大上班。

在花蓮住了幾年,我一直邀請父母搬到花蓮來,但母親總是說,等她再更老一點,現在還不行。

我沒有特別意識到,自己這樣是住在鄉下,還是什麼的,畢竟要到市區去還是挺方便的,離機場則比進城還要近,我後來從花蓮通勤到文山社大上課或教課,就是拜此地緣之賜。有一回,久了一點沒上臺北,在永康街一處沒有紅綠燈的巷子口,我等了又等,發現自己就是過不了馬路,心裡還OS說:「車子怎麼那麼多?怎麼都不停?」就在那個當下,曾經在大臺北生活超過二十年的我,突然意會到自己已經不是純然的臺北人了。也因為住在花蓮六、七年,時間讓我慢慢地體會到,非臺北觀點看世界,是怎麼回事。

我在2001年初正式搬回臺北,因為要結婚,雖然我先生已跟婆婆商量好,若我堅持不肯回臺北,他就會隨我到花蓮,然而,長期從事政治工作的他,別無其他社會人際網絡,我實在想不出來他在花蓮可以做什麼?也不希望因為我的因素,讓他們母子分離。

要離開花蓮的時候,我是心甘情願的,因為,我把人生很精華的一段歲月,跟這塊土地共度;也因為在花蓮期間參與了NGO、參與了社造,讓自小常常搬家,向來覺得漂零無根、說不上故鄉是哪兒的我,確立自己認同的就是臺灣這塊土地。

那時候,我覺得即使自己這輩子永遠無法再回到鄉間生活,但因為已有過這樣的日子,心存感激,不能再有遺憾。

2006年初,離開文山社大的全職工作,成為自雇者,我重新享有可以自己支配的時間,也從那時候起,陸陸續續有一些機緣可以往南臺灣跑,而南臺灣的社大朋友則長期以農村願景為主題,形成了一個網絡,我參加過其中一次聚會後,就成為這個網絡的常客。

我沒有遇設要做什麼,但覺得處在這樣氛圍、這樣的環境裡,感到很自在,也很開心隨著每一次的聚集、每一次的討論,讓自己真的碰觸到很多跟農村有關的議題。就在這段期間,我也反思到,如果不是很有意識地關注農村議題,有意識地累積對這方面的認知,即使當年人都已經住到花蓮的鄉間去了,常常因為工作會接觸到其他的農村,也不表示就會深切體認到農村是怎麼一回事。

前天(12/21)夜裡,一位南臺灣的社大夥伴跟我說,她非常驚訝都市社大所說的社區支持型農業,竟然是都市人自己在都市或邊緣找塊地來耕種,而不是像南臺灣社大的夥伴所認為的,都市人以消費的力量支持鄰近農村的生產者,讓農村的生活樣態與文化得以延續。

是啊!身為在都市與農村兩端遊走的我,兩邊的情況都瞭然於心,卻也是從這位夥伴的驚訝中,發現自己怎麼也沒把這樣的落差給連結起來?

但是,我並不擔心會找不到彼此可以連結的點。

因為,當都市人開始透過親自操作農事來貼近土地時,一開始他們真的可能只是為了吃到乾淨安全的食物、為了體驗勞動流汗的滋味、為了彌補不能真的搬到鄉下去住的遺憾,但我認為,這些都只是一些觸媒、一些必要的過程,他們將來,如果真心認為「農村」是一種不能被滅絕的人類生活型態,是必須用心、用力維繫住的一種「人可以這樣活著的選項」,那肯定是藉由他們之前所親身體驗過的農事以及與土地貼近的經驗,從而能夠連結上「務農者之心」,就不會是純粹來自於腦袋的想法而已。

昨兒在返家的捷運上,一邊閱讀著張則周老師費心為大家摘錄整理的,自二次大戰結束以來,臺灣農村與農民,一路如何地逆來順受,直到今日的破敗光景;但同時,我回想在這次的工作坊裡頭,規畫者又是如何盡心地讓大家從多元的角度看見不同的人、團體,在最近的十幾、二十年內,隨著對環境問題的反省與關懷,溯源到農業與農村的根本問題,然後又是多麼有創意、有毅力地搭起生產者與消費者之間的連結。

當年,面對母親幾近於絕望的詢問,我沒有任何依據,卻不假思索地回應:「不會被埋沒的人,到哪兒都不會被埋沒的。」

像我這樣一個跟農村這麼沒有淵源,以為自己提前過完了隱居生活,下半輩子只能認份地留在都市生活的人,老天爺都還讓我一直覺得農村跟我有關,也讓我不斷從這些選擇在農村生活的人身上得到力量,你以為,那些比我跟農村還更有淵源的人,老天爺會輕易放過他們嗎?

種子正在抽芽,酵母菌隨時不斷增生,無論人們覺察與否。

這次的農村願景會議,照樣在沒唱什麼高調的場景下,留下餘韻的結束了。經過了連續好幾次的與會,我真正地在這回容許自己,「不急著馬上做什麼、不急著立即回應些什麼」,卻覺得連夜寫下這樣的一篇文章有種迫切性。

我很喜歡曾旭正老師在這次願景工作坊引言的末了說的:「農村再生條例的結果,看來會是又多在農村留下了一些有形的紀念物而已,農村會真的因此而滅絕嗎?我看是不會的,如果會的話,那也不叫做農村了!」

是的,是基於這樣對於「農村做為一種有機體的理解與相信」,是讓人在接下來的日子裡,選擇付諸行動的依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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